毛尖 | 伤·逝
编者按
年关将至,许多人已经归家或将要踏上归途,回到最初的地方必定牵动起无数的记忆。保马今日推送毛尖老师的文章《伤·逝》,与大家分享。一条逝去的槐花巷,一些以各种意义储存在记忆中的人:八筒、饼哥、大眼睛……原本单纯的童年,以成年的视角重返,解锁了许多当初懵懂之事后,“我”体验到的是一种历经时间过滤,如夕阳般澄澈的哀伤。然而槐花巷在文字里重新熠熠生辉也恰对应着荣格说的,美是一种消失——那消失后不再消失的。
所以,谨将此文献给春节期间已经或即将踏上返乡归途的朋友们!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“还乡”,我们都应该相信,“地球上的槐花巷”永远不会消失……
本文原刊于《小说界》2018年06期,感谢毛尖老师授权保马发布!
中学毕业三十年聚会,和去国多年的同桌说起槐花巷,我们住了十八年的地方,往事历历,一整条弄堂回到眼前,细细看去,已经沧海桑田。
本文原载《小说界》2018年06期
槐花巷基本构成是工人阶级和职员家庭,夏天的时候,整条弄堂的小孩都穿着同款塑料凉鞋飞进飞出,因为一号大眼睛全家都在拖鞋厂工作,槐花巷孩子穿的都是他们家单位发的或偷的次品拖鞋。大眼睛的姐姐据说生活作风有问题,不过穿了他们家给的鞋子,背后议论她姐姐的时候语气就不一样。用我外婆的话说,人有三句硬话,树有三尺棉头,在匮乏的童年时代,一双拖鞋所具有的道德约束能力简直不可思议。大眼姐是在夏天结束时出嫁的,她妈象征性地哭了两句就歇菜了,因为她不过是从槐花巷这头嫁到那头,最开心是我们小孩,他们家从这头到那头,撒了一路的结婚喜糖,一路我们好多人追抢喜糖掉了拖鞋,然后随便捡一只鞋子回来穿上,反正鞋都一样。
这是我们的童年,当时根本没有校服的概念,但我们穿得都差不多,学校讨厌标新立异的孩子,我们自己也讨厌标新立异,运动会我们穿一样的蓝色运动裤,我的运动裤是亲戚送的上海货,有两条白边,我妈花一个晚上拆掉所有白边我才肯出门。这样,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时候,因着集体主义还熠熠生辉,征兵动员相当顺利,越年轻的越想为国捐躯,我们槐花巷加上隔壁槐树巷,一共有三个男人要开拔到边境去,大眼睛姐夫,八筒,还有饼哥。
整条弄堂都管大眼睛姐夫叫“老实人”,这个绰号在当年是带有同情的,暗示大眼姐不老实。那时家家没浴室,冬天大家去公共澡堂,夏天男人就在水井边冲凉,大眼姐经常是在这些男人下班冲澡的时候去水井边洗衣服,常常被泼得湿漉漉地回家。我们家就在水井边上,有一次大眼姐洗她雪白的大腿,隔着墙叫我表弟去给他送块肥皂,让我外婆一把拿下来自己送了过去,一边递上一句话:搁这里汏要闯祸的。
大眼姐倒是没闯祸,大眼姐夫从自卫反击战的战场回来,瞎了半只眼,为什么说是半只呢,老实人自己说的,太阳好的时候看得见点影子,下雨天就光凭记忆,他丈母娘以前喜欢他老实,为了他这句话,痛心疾首了好几年,因为没有全瞎,伤残级别不够,没能成为地方英雄,后来的抚恤金也低,不像八筒,八筒被子弹打中大腿,当年就被送回老家,在我们江北区的每个学校都做了报告。
八筒到我们学校作英雄报告的时候,我和表弟都兴奋坏了。我俩争先恐后地为同学普及他这个诨名的由来,张卫国就是八筒,为什么要叫他八筒呢,因为他爹妈天天搓麻将,他们家的孩子就按麻将排列,张卫国老八就是八筒,他哥六筒七筒他妹九条,他们家八筒最厉害,其他都是笨蛋。然后八筒上台了,我们崇拜地看着他,希望他说一点超级英雄的故事,希望他说说一枪毙两十枪毙百,然后被敌人抓住宁死不屈结果被敌人打穿大腿的事迹,但八筒似乎什么都没说,他说其实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打死了几个敌人,混乱中根本看不清,他也是被看不清的子弹打中大腿的。我们听得有点无聊,突然同学中有人说,三班王坚勇的哥王坚兵,就是饼哥,饼哥才是真正的战斗英雄,如果说八筒是我们区的英雄,饼哥就是全中国的英雄,可惜他半身不遂,不能出来作报告。
我和表弟一下都失落,真是恨不得八筒浑身缠满纱布秒杀槐树巷的饼哥,搞得一周后的秋季运动会,我们一班在拔河比赛中直接输给了三班,因为他们班居然把“饼哥”喊入了口号,在战斗英雄的加持下,他们一气呵成把我们拖过了线。那一段时间,王坚勇就是学校的吉祥物,他走到哪里,都被一群人护拥着,他写他哥哥的作文在我们班也被宣读了一下,我们都渴望有这样一个哥哥,“在敌人的密集攻击中,我的哥哥王坚兵挺身而出,向他们扔出了致命的炸弹,但是不幸的是,敌人的子弹也同时瞄准了他……”
王坚勇说他的哥哥生死未卜,还在北京重症监护。不过没多久,王坚勇的神话也破灭了。学校放学的时候,卖了半辈子大饼的坚勇妈,直接在学校门口痛打了王坚勇一顿,“让你咒你哥!咒他半身不遂!你哥娶不了老婆你养他一辈子啊!”打到后来,坚勇妈哭得泣不成声,开始我们还有点幸灾乐祸,后来都被莫名其妙的伤感席卷,战争英雄的这一页篇章在坚勇妈的哭声中被翻了过去,我们再见到饼哥的时候,他成了公交八路的一个调度,养得白白胖胖的,八筒的妹妹九条是公交公司的售票,每次她说起饼哥的胖,就会说一句,“你们小孩不懂的。”
饼哥两年后找了一个乡下老婆,领养了一个女儿,八十年代初接过老娘的大饼油条摊开出了最早的连锁店,后来成了我们宁波第一批个体户,脖子上的项链比我们的圆珠笔都粗,我妈说,后来他领养女儿出嫁的时候,车队从解放路一直排到槐树巷,真的风光啊。不过三十年后,我遇到我们宁波业余诗人王坚勇,说起他哥,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他说小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哥手没断脚没断却两次自杀,后来看了《芙蓉镇》才隐约明白,他哥跟芙蓉镇上最好的男人谷燕山一样,一生都没法幸福了,不管国家怎么表彰他,不管他现在怎么富有,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完蛋了。
《芙蓉镇》古华著
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
不过叹息之后,王坚勇跟了一句,不过二十岁完蛋的,也不光我哥一个,八筒的事,你听说了吧。自卫反击战给了八筒荣誉,但是这个荣誉很快被改革开放放逐,英雄八筒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,成了被老婆嫌弃的废柴,终于有一天,八筒回家,看到老婆和卖水果的私通,他抄起家里的热水瓶就扔了过去,三个人三败俱伤,一床血,八筒和老婆又继续过了二十年,中年死于肝癌。
王坚勇文言文一样地跟我说完八筒一生,我想起漂亮的八筒,1979年他穿着军装戴着红花走出槐花巷的时候,一整个弄堂的小姑娘都渴望嫁给他,后来他跛了左腿回来,但依然是我们的弄堂之光,他下班回家就在路灯下吃饭喝酒,唱小曲侃大山,谁家需要搬个重东西,叫一声八筒,谁家老子儿子打架,谁家女人就跑来找八筒,八筒用身体挡在山呼海啸的男人中间,比关二爷还要帅。那时生活中还没有“江湖”没有“情仇”这些港台词汇,我们在前现代的时钟里过着日子,就像华兹华斯写的那样,即便八筒伤了腿老实人伤了眼回到槐花巷,我们也不过觉得那是些“天然的丧忧和哀痛,有过的,以后还会有的种种”,是在很多年以后,我才突然意识到,当年我们以为的家常事故最后都成了历史创伤,那个年代所有的肉身之伤,最后都会变成精神疤痕。
大眼睛后来就成了我们槐花巷的一道疤痕。
大眼睛从五年级留级到我们班的时候,前后已经留过三次级,他比我们班所有人都高,为了帮助他,老师安排他和我同桌,坐在第一排。他书包里总是乱七八糟放着各种东西,遇到考试,他就把一个铁秤砣放在桌上,意思让我听话点。不过他也报答我的通关之恩,灭蝇运动中,他就把我的活给包了。想起来也蛮神奇,在当年轰轰烈烈的灭蝇运动中,居然没听说有同学因此得病的,我们跑到最脏乱差的地方去打苍蝇,打到一个就如获至宝地收起来,第二天把剿灭的新鲜苍蝇带到学校来,而为了增加苍蝇的数目,大眼睛他们就会把一个苍蝇撕成两半,他分了我一草帽的被肢解的苍蝇,我们两双双赢得了灭蝇能手的称号。
除了读书,大眼睛擅长一切。他赢掉了班上所有人的玻璃球所有人的香烟壳,班上没有一个人敢叫他“留级胚”,我们放学排队回家,走到江北公园时,散掉一大半,他带着一伙男生进公园,说去捉奸,因为有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里手拉手甚至亲嘴,结果有一次把他姐给活捉了,让他姐一顿臭打。他得意地把这个事情讲给我听,最后总结说,我姐就不是个省油的。
大眼睛勉勉强强读完一年初中,就死活不肯再读。他父母本来想托关系让他进拖鞋厂,他也死活不肯,凭着自己的关系在江北菜场卖起了紧俏水产,我外婆从菜场回来,常常说大眼睛又送了他鱼头什么的,可他水产没卖一年就收工不干,开起了摩托车,神出鬼没起来,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营生,只有一次,他送了三本美国杂志到我们家说给我,说他看不懂,浪费。然后终于有一天黄昏,我们槐花路突然冲进来一群警察,等我跑出去看时,大眼睛刚好从他们家二楼的违章建筑里跳下来,被三个公安一起上去扑倒在地,大眼姐和老实人都奋力上前拉开公安,又被公安厉声呵斥走。在那次追捕中,大眼睛在槐花巷留下两颗门牙和一滩血,还是他爹坚强,叫我们散去,跟他老婆说,抓了也省心,知道他现在什么地方。大眼睛就这样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五年,有说是投机倒把罪,也有说是扰乱外汇罪,反正这个罪,在今天可能都不算什么罪了吧。不过大眼睛的父母,尤其是他母亲,原来是弄堂里的大喇叭,儿子入狱以后,夏天她也不到弄堂里吃饭乘凉,她一直穿着黑颜色衣服,在大眼睛出狱前一年,因为麻醉事故病逝医院。大眼姐和老实人,也很快搬离了我们槐花巷。
而在我心里,一直觉得,如果当年大眼睛没有入狱,我表弟也许不会死。1985年夏天,我表弟和弄堂里的一群小伙子一起去游泳,雨下大了,别人回来,我弟没有回来。那个夏天,如果大眼睛还在槐花巷,他肯定会和他们一起去游泳,他去游泳,一定会把每个人都带回来,就像当年,公共卫生体检,要检查大便,大眼睛弄了一坨鸟粪,忘了带大便的同学每人分到一点交了了事。学校打疫苗,当时谣言传得多,说打了疫苗以后就会断子绝孙什么的,也是大眼睛,自告奋勇打了第一针,用肉身阻击了谣言。他身上最光辉的东西,在他被公安带走的刹那,夕阳般地落下了地平线。我们帮大眼睛妈冲掉地上那摊血,用了整整十桶井水。
五年以后,大眼睛出狱,和他爹相依为命,成了一个特别寡言特别小心的男人。有时他会到我外婆的小店来打酱油打醋,我外婆问他两句,他一般也只回答一句,后来我们槐花巷拆迁,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。
槐花巷拆迁时,我外婆怎么都不愿离开,她在这个地方住了一辈子,她和外公两个人,在这个地方生儿育女,两个人变成了十个人,养育了一大家子,她在这个地方开过旅店开过杂货店,收留了一个孤寡老头二十年最后还帮他送了终。我们家是槐花巷的坐标,整个巷子的小孩都到我们家捉过迷藏,在我们家吃过饭,我们后门人家的小孩有点特殊,我外婆完全不能接受“智商低下”这样的说法,那小孩出门就要带个大公鸡,别人觉得奇怪,我外婆就说,你们出门带个自行车,他出门带个公鸡,有什么两样。那孩子每次带了公鸡走过我们家,我外婆就会跟他说很久的话,每次他走,外婆都会说一句,哪有什么问题!
在槐花巷里,谁都没有问题,槐花巷消失的时候,我们才发现,每一户,都丢失了两三个人,虽然每一户也都补回一两个,但历史的收支,已经不平衡。等槐花巷也面临拆迁,我的外婆,是整个槐花巷住到最后一天的人,她在废墟里摔了一跤磕破了头,终于被我妈我姨带走,没几年,她也走了,地球上的槐花巷就这样消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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